一片杉树隔着公寓楼。杉树林过去是小池塘，小池塘上面是一座桥，桥旁是马路。桥一面是游泳馆和咖啡厅，旁边一家剧场，桥过来的这边是我住的公寓楼下。一排行道树的尽头，有一块三四个人爬上去站着也不拥挤的大石头。石头旁是棵碧桃树。
碧桃花开得浓烈的时候，很多人会来花下拍照。再往夏天走，桃胶就一大块又一大块爬满桃树。很多次，我都忍着不去剥桃胶玩。太像小时候玩过的泥巴了，软软的样子让人想象在手心里挤压的感觉。远看，是泪的凝结，有人叫桃花泪。小时候听祖母说过桃胶可以当药，但我并没有吃过。应该是甜的。反正远看着让人喉咙焦灼，如同亲吻唤起的渴望。黄褐色的透明质地，一些已经凝固了，一些还在液体如眼泪一般不断涌出的状态中。
这棵碧桃结的果，并不如它的花朵一样诱人，丑得要死。第一年和第二年，我都没有吃。第三年，来了一群男生，夜里把桃子几乎全摘光了。第二天，经过桃树下的时候，我看了半天才摘到了两颗，并没有及时吃。隔了几天，有一天晚上不想吃饭，就拿来垫肚子，入口的那种感觉太令人留恋，我现在还记得。一些东西描摹过了，味道就变了。我只想说我十分开心，很好吃，令我想起生命里的各种甜；甜的很多是好的，好的事很多是美的。 那时候我的生活已经不好了，也不美了，更不甜了。好几年。到现在更是好多年了。就是这感觉。
即使我坐在室内，我总觉得碧桃树下的大石头旁有个人等我。日久天长，成了一种执念和幻觉，让我不忍心离开这间房子。 如果出门，我几乎必须经过这块石头。每次经过石头，我都不由自主会看看有没有什么人。明明不可能，我却在期待。 整整三年，我住在这里，一直没有换地方。 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在等我下楼，就在这石头旁。很多次，我都起了雀跃的心情，以为梦想就要成真了。我等着，不急不缓地等着。幻觉过后，痛苦会淹没我好几个小时。接着，我又继续开始等待，像痛苦没有存在过。无人与我相约，我只是在等待，靠着幻想生存，不说出，也不祈求，不许愿，以后也就不还愿。我不需要世界来给我任何成全，我要一切自觉自愿。并不是因为倔强，而是我深知生活不过如此，我愿意是配合的。“劳我以生，息我以死”，一辈子我就这样了。 就是这日久天长的等待里，我像山洞里自我疗愈的野兽，内心撕裂的口子仍然在滴血，但表面获得了完整，破裂的地方长出了新的毛新的肉。
三年后，我离开了这座公寓里的那间收留我的房子，离开了那些杉树——我踩着杉树叶子走过那片林子的时候总像是走在大森林里，我离开了那块大石头和那棵碧桃树……我也离开了那座有很多湖泊的江南城市。
而今，又六七年过去了，我北上又北上，以工作的名义在北方的城市每个秋冬做一次次漂泊之旅。这一次，更是一年为期。先是西北边疆的广袤，让我感受了取经人当年路途的寂寥；又是东北黑土地和大小兴安岭，让我知道金人何以有能力南下；坐井观天的皇帝，如何在萧瑟的寒风里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。又一年，我被派去了内蒙古的一个小旗……无尽的秋冬，无尽的落叶，无尽的雪，途经我。
疫情至多让我驻留在室内几天或十几天，一旦有机会，我就又一次北上。这一次，在这叫做北京的城漂泊一年，不同于以往的名义，但仍然是漂移。我喜欢这种乔装打扮、改头换面。不会有多少人认识我，不会有长久的关系围绕我，不会有谁在乎我。不需要也不期待。
新认识的像是童话世界走出来的朋友，经常午睡和晚睡前会打个语音电话。他呢喃的口音令我真想小声求着他不要停下来，那种沙哑的喉咙处沾着糍粑感的声音，令我觉得像在梦里不在醒中。我们天南海北说的话，也完全与现实不着边际。也就是这个人，经常会说“到门口了，快开门”和“你楼下了，快开门”。明明按照政策封闭的小区，明明不进不出，明明根本不知我住在荒郊野外的哪个地方，但有这么一个人开着这样的玩笑，还是忍不住会经过门口的时候驻足一下，仿佛有人在等我，而我是个负心人。
现在客居北京郊区的一间房子，没有池塘和叶子摸着如同羽毛之感的杉树，也没有碧桃树，只有高大的悬铃木在风里不断掉着它已经朽烂的叶子，风呼叫着从这头穿过那头。已经完全没有前些年等待一个人来看我的心情和环境，但朋友连着几次开玩笑就在门口，让我想起如果当时碧桃树前等待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多好。新识的朋友，还是新的鲜的，还没有被不断进行的世俗的交往过程糟蹋。我在心里暗暗发誓，一定要保留他这些美好的镜头，当作银行存款一样存起来，尽量不糟蹋，以备更冷的寒冬夜里，一个人在回忆里支取。（刘国欣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