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城的冬天像是一曲并不动听却真实的交响乐。它的旋律，从人们臃肿的棉袄棉裤、门前臃肿的棉门帘、雪后臃肿的街巷以及老屋屋顶，甚至臃肿不堪的雾气里响起，拨动着人们的心弦。
早在入冬之前，旧城女人们就把家人的棉衣做好了，多半是旧衣翻新。她们担心自己的儿子或男人受冻，会在棉袄、棉裤里多絮些棉花。棉窗帘和棉门帘则用了许多年。天气日渐寒冷，玻璃窗结出美丽的冰花。家家户户都在木窗或木门上挂上了棉帘子，屋里生上了洋炉子。店铺也都挂上了厚厚的棉门帘子，店堂里生起了大火炉。
生炉子，要经常打炉筒。有时天尚黑着，一阵“嘭嘭嘭”的响声就传进了我们谢家大院。大院对面的那位姓张的老街坊正在敲打炉筒子。他是个洋铁匠，擅长用洋铁皮做炉筒子。但此时，他不是在做炉筒，而是在打炉筒——即用木棍敲打炉筒子，使里面的煤灰掉下来。在旧城的整个冬天，打炉筒单调乏味的“嘭嘭嘭”声，几乎天天都会听到，而且往往在一大早就响了起来。
在冬天的旧城里，捣大块煤和劈引火柴，也是要经常做的事。捣大块煤的“咚咚”声和劈引火柴的“咔嚓”声会不时出现。旧城人家一般都备着劈斧和榔头这两样家什。冬天，煤站会供应大块煤，一些单位也会给职工去煤矿拉大块煤，市民用它来烧洋炉子。大块煤，要用榔头捣成小块后才能用。而引火柴，多半是些废木头，但需要用劈斧劈成小块。这些活计，通常由家中的男人们来做。
破晓之际的穷街陋巷里，高亮的公鸡打鸣声蓦然响起，震得木格麻纸窗嗡嗡作响。许多人家还在大炕上被窝里睡着，公鸡的打鸣声已是此起彼伏。一些卖水人则在破晓之前，急匆匆地赶往玉泉井打水。玉泉井边聚了许多打水人，有附近居民、餐馆小伙计以及卖水人。打水声、说笑声不断，一直会持续到天亮。
当晨光照在大杂院，“咯咯嗒”的叫声骤然响起，母鸡下完了蛋。我们会抢着去取鸡蛋。我家母鸡下蛋的箱子，搁在老屋外窗台西边。冬天怕把鸡冻着了，产蛋箱上端挂了个小棉帘。有时，两只母鸡同时下蛋，但只有一个产蛋箱。它们互相抢占起“产房”来。最后，两只鸡挤在一个产蛋箱里下蛋，于是我们又备了一个产蛋箱。
每个冬天的早晨，在旧城，还能听到一家部队医院准时响起的起床号声，以及人们刷尿桶的“沙沙”声，切咸菜丝的“噔噔”声，家长催促孩子洗脸、吃早点、上学的声音。它们琐碎不堪，却是庸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声音。学校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，则是令家长最为牵挂的声音了。太阳已升高。平房屋檐下悬挂的鸟笼里，百灵婉转啼鸣，画眉高声欢叫，冷清破旧的街巷顿时变得生动而明媚起来。旧城冬天里最隐秘的声音，是这座老城中居民的心声。无论欢乐还是悲哀，都真实而动人。如今旧城的冬天里，有许多声音已经消失，但它们会在我的梦中不时响起，那是遥远而又熟悉、伴我多年的声音。文/谢荣霄